陰蓄異志的北平王

 

一、北平王的崛起

  在五代十國的歷史上,有一個叫趙德鈞的政治人物,爵封「北平王」。此人在後世沒沒無名,因為他是一個失敗者。不過,他的失敗仍然有其參考價值,說明了一個具有腐蝕性的人物會有什麼樣貌。

  趙德鈞是軍人,出身燕國。這個「燕國」是唐代的強大藩鎮「盧龍鎮」演化而成,領地包括現代的河北北部一帶,首府設於幽州(今北京)。公元912年,尚未稱帝的李存勗(後來的後唐莊宗)出兵進攻燕國,趙德鈞叛燕投降。翌年,燕亡。

  投降後的趙德鈞,在後唐政權獲得了高官厚祿,還成為後唐明宗李嗣源的兒女親家。到了公元925年,趙德鈞被唐廷任命為盧龍節度使,等於是以新朝總督的身分統治故國。公元934年,新即位的後唐末帝李從珂更進封趙德鈞為「北平王」。原本的燕國叛將,如今成為了燕雲地區的一方之霸。

二、晉安寨之戰

  兩年後(公元936年),後唐派駐在山西太原的河東節度使石敬瑭叛唐自立,唐廷派遣大將張敬達圍攻太原,當時的東北亞霸主契丹卻出兵支援石敬瑭,一下子扭轉了攻守之勢,反過來把張敬達率領的唐軍包圍在太原附近的晉安寨。

  這時,後唐的最大希望,就是手握重兵的北平王趙德鈞能夠出兵援救,趙德鈞也確實統兵往山西方向前進。然而,趙德鈞卻在戰場附近按兵不動,冷眼看著晉安寨的友軍受困,並反過來跟唐廷要求更多的封賞跟領地。

  到了這一步,北平王的用意何在,也就再明白不過了。用《資治通鑑》的形容就是:「趙德鈞陰蓄異志,欲因亂取中原」。

  後唐末帝李從珂雖然稱不上明主,但也不是連這種把戲都看不穿的笨蛋,直接告訴趙德鈞:「你如果能打退契丹,就算要我的皇位,我也甘心。如果要玩這種養寇自重的把戲,恐怕獵犬跟狡兔都會完蛋」(苟能卻胡寇,雖欲代吾位,吾亦甘心,若玩寇邀君,但恐犬兔俱斃耳)。另一方面,趙德鈞也玩起兩手策略,派遣使者跟契丹談判,希望契丹支持他擔任中原皇帝。

  這時,契丹太宗皇帝耶律德光久攻晉安寨不下,對於在旁手握重兵的趙德鈞仍然心存忌憚,也就跟他往來談判,慢慢敷衍。至於被困晉安寨的唐軍張敬達部隊,就這樣一直等待遲遲不來的友軍,逐漸耗盡糧食。

  到了這個地步,張敬達部隊就算再忠誠、再勇敢,人心也會開始動搖。不過,張敬達是個耿直的武將,對於勸他投降的部下說了這樣一番話:

「吾受明宗及今上厚恩,為元帥而敗軍,其罪已大,況降敵乎!今援兵旦暮至,且當俟之。必若力盡勢窮,則諸軍斬我首,攜之出降,自求多福,未為晚也。」

  換言之,「你們要投降求生請自便,但那不是我的選項」。後來,部下就真的砍了張敬達的腦袋向契丹投降。耶律德光敬重張敬達的人格,將他以禮下葬。

  張敬達部隊既然潰滅,契丹人也就沒有必要繼續跟趙德鈞玩談判遊戲,轉過來對於趙德鈞部發動總攻。於是,沉浸在皇帝夢裡面的北平王大敗,「士卒大潰,相騰踐死者萬計」。隨後,趙德鈞逃離戰場,被追兵逮捕後送往契丹本土。契丹進而消滅後唐,末帝李從珂自殺。

  至於取得霸主支持的石敬塘,則稱帝建立後晉政權,上表契丹稱「兒皇帝」。兒皇帝並宣布,包括幽州在內的燕雲十六州歸屬契丹。北平王趙德鈞的領地,從此不復存在。

三、契丹太后的審訊

  據《資治通鑑》記載,趙德鈞被俘虜後,契丹太后述律平(即時任皇帝耶律德光之母,開國皇帝耶律阿保機之妻,權威極大)提訊了身陷囹圄的北平王。在訊問過程中,趙德鈞為了討好新主,表示願意將擁有的財寶器玩跟田宅獻給太后。太后對此嗤之以鼻,直接問趙德鈞:「器玩在此,田宅何在?」

趙德鈞回答:「在幽州。」

太后問:「幽州今屬誰?」

趙德鈞答:「屬太后。」

太后再問:「然則又何獻焉?」(那你又還有什麼東西可以獻?)

  這個意思十分明白:「我已經用實力拿到了你所有的東西,你已經沒有任何利用價值了。不用再討好我,你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討好我」。另外,述律太后還給了趙德鈞一番冰冷的數落:

「吾兒將行,吾戒之云:趙大王若引兵北向渝關,亟須引歸,太原可救也。汝欲為天子,何不先擊退吾兒,徐圖亦未晚。汝為人臣,既負其主,不能擊敵,又欲乘亂邀利,所為如此,何面目復求生乎?」

  在這次訊問之後,契丹人倒也沒有殺了趙德鈞,但是「德鈞益慚。自是鬱鬱不多食,逾年而卒。」

  綜觀趙德鈞一生行跡,最糟糕之處倒還不是他一再變節。五代是政權變動頻繁的時代,變節才是政治人物的常態。至於想當皇帝,平心而論,這對亂世武將來說也不算特別大的罪惡。野心人人有,失敗了,是趙德鈞;成功了,就是趙匡胤。

  然而,趙德鈞最大的問題是利令智昏,而且極缺辨別利害的戰略眼光。誠如契丹太后所言:「汝欲為天子,何不先擊退吾兒,徐圖亦未晚」,即使趙德鈞有問鼎中原的野心,也必須先把契丹擋在關外。如果契丹長驅直入,又為什麼還要留下空間給趙德鈞?即使要找代理人,相對好溝通的石敬瑭,再怎麼說都是比叛服無常的趙德鈞更好的人選。

  可惜,枉費趙德鈞統轄重鎮、手握大軍,卻完全沒有能力判斷局勢,只是幻想用手上的資源來跟契丹喊價,自以為可以在統戰市場上畫出漂亮的三角形,為自己談到一個好價錢。

  實際上,等到被他當成籌碼的張敬達犧牲之後,他自己的統戰價值也就一文不剩了。畢竟,單憑趙德鈞的部隊,擋不住契丹進擊,只會淪為各個擊破的對象。至於被俘後還想進獻錢財討好契丹太后,這更說明了他有多麼缺乏現實感。到了這個地步,太后如果想要你的財產,還需要你「獻」嗎?

  如果他的錯誤只是賠上自己一個人的生涯規劃,那沒有關係,但因為他上演的這場鬧劇,起碼多死了上萬人,而這些人,本來可以不用死,至少不需要這麼早失去生命。隨著他的失敗,曾經叱吒東亞的幽州軍鎮也退出了歷史舞台。幽州連同「燕雲十六州」的其他州縣,轉變為契丹帝國的領地,進入了歷史的下一個階段。至於後晉政權,也在十餘年後被契丹消滅。

  後來,新建立的北宋政權也繼承了大一統帝國的執念,心心念念覺得(實際上沒有被它統治過的)「燕雲十六州」是它神聖不可分割的一部份,一心想要打倒遼帝「收復」燕雲,為此甚至不惜跟更危險的女真人合作,進而為自己的滅亡敲響喪鐘。後人有詩感嘆:「誰締宣和海上盟,燕雲得失涕縱橫」。不過,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註:以上引文出自《資治通鑑》卷280。

< 資料來源:一個律師的筆記本引用網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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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陳怡凱

陳怡凱
陳怡凱律師,台大法律系、法律研究所畢業,現服務於元鴻法律事務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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