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綠是色盤上沒有的綠

 

     我是花蓮人。

     出生後到進小學前,我們一家人與阿公和阿爸的弟弟們住在一棟舒適的日式房子裡。房子前後都有院子,前院種了一棵至今我仍在心裡愛著的蓮霧樹。鄰居大多為軍公教人員,整個社區非常地安靜。後來,為了能夠兼顧工作與照顧我們三個孩子,阿爸阿母在所開的店附近買了一棟小小的房子,搬離那個美麗的家。

      小房子在幽暗的小巷裡,陽光很難照進來,而且四周環境非常吵雜。其實,吵雜只是一部分的樣子,要加上龍蛇雜處,才是全貌。這第二個家就在當年花蓮最繁華也最惡名昭彰的「溝仔尾」旁邊,阿爸阿母的店就在溝仔尾,從家裡走到店裡,只要一兩分鐘。


(圖/花蓮旅人誌)

      溝仔尾,有電影院、西裝店、電動玩具店、射擊遊戲店、洋行服飾店,和很多好吃好喝的店,賣肉粽、滷肉飯、肉羹湯、乾麵、炒米粉、餛飩、湯圓、甘蔗汁、剉冰、羊肉爐、海產熱炒、蚵仔煎、牛排…還有,可怕的蛇肉和狗肉。除此之外,溝仔尾還有茶店仔(妓女戶)和很多的大小流氓。

      成長於這樣的環境,塑造了我的一些性格。

      在仍易驚慌的兒童時期,阿母常對我和妹妹說些茶店仔的故事,關於小女孩被賣到妓女戶、那些可憐的女孩女人鎮日被關在晦暗矮房裡、妓女戶都是流氓開的、逃跑的女人被流氓抓回來後的慘境等恐怖事。阿母會告訴我們這些,就是擔心我們會被那些流氓偷偷抓走,要我們學會小心。於是,小學時的我,相當害怕經過茶店仔,即使是阿母騎著機車載著我和妹妹路過,我仍會感到焦慮。不過,還有其他因素讓我對溝仔尾的流氓深切害怕。那些流氓偶爾就會四處囂張,欺侮勤奮掙錢的善良人家,不只一次,刺龍繡鳳的痞子在父母店裡發狂亂罵,甚至幾乎就要毆打回嘴的阿爸。小小的我,柔弱的心,是那樣地驚慌無助,連該有的憤怒都被埋在深深的恐懼之下。

      這就是當年花蓮小城裡最惡臭難聞的汙穢之地,是惡霸和政府權力勾結作惡,掠奪女性身體自由和欺負善良居民的黑暗之區。在這樣的環境成長,首先我學會的,就是懂得「察言觀色」,然後是知道要「乖順」,不要任意「挑戰霸權」,最後是學會如何「交際」,能說出一兩句即使是惡霸也會開心笑了出來的話。

      和多數人一樣,我與生俱有明辨是非的能力,懷有痛恨不公不義的情思,所以,相信也喜歡在學校所學到的那套剛正不阿、風骨凜然之中國的政治歷史哲思。不過,在上台北讀大學以前,我並不知道那些地痞流氓是中國國民黨為操縱台灣而暗暗支持的合法惡魔。不曉得原來黨國的骯髒比溝仔尾的流氓更齷齪,是群魔之首。否則,國高中時期的我不會對黨國如此忠貞,在蔣經國過逝的時候,還認真戴孝好多天。於是,因為無知,痛恨大欺小、強欺弱的我,竟深深愛著中國國民黨。

      不過,這份愛,在上了大學後,慢慢在消逝。感謝那些很有勇氣、深具批判力的學長們,讓我這個肚子內沒有什麼料、只是愛詭辯的學妹,賴在他們的旁邊聽著,偶爾插話幾句。不過,當我沒那麼忠貞與熱愛黨國之後,那個「害怕威權」的思想便主導了我。原因很簡單,就是知道了黨國的「豐功偉績」(二二八大屠殺、白色恐怖)後,我像當年害怕溝仔尾的流氓一般地「敬畏威權」。不過,這回我沒有調適的問題,而是如花蓮溝仔水裡的小魚洄游歸鄉,熟悉之至,沒有一絲陌生。因此,雖然在大學時期被學長們啟發了思辨能力,又選修了詹素娟與張炎憲兩位教授所開的課(台灣史),也探得中國國民黨的五六分真面貌,我還未覺醒,仍自稱中國人。這其實與受到家庭暴力者的內心思想感情很類似。

      面對曾經愛過的黨國,雖已心生厭惡,討厭他們欺負欺騙在台灣島上的人,獨裁殘暴又腐敗墮落,卻也不敢「離開」它。而且,如果,我要遺棄這個國家政府,那麼我的感情依歸在那裡?當時的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就當一個有自由和尊嚴的台灣人。

      後來,和許多台灣人一樣,出了校園,開始工作,為自己的夢想打拼,就沒有心思關注什麼獨裁與民主、自由與人權,我和當年在溝仔尾辛勤工作的父母一樣,為掙一口飯而努力,也為我關心的兒童身心發展付出心力。

      多年後,我遇到了一定要共度一生的靈魂伴侶,於是結婚,移居紐約。愛爾蘭裔美國人的先生是第一個告訴我台灣不能叫作 R.O.C.的人,因為全世界就會認為台灣就是中國,也就是中國的一部分。當下,我說不出話來,因為我從來沒有思索過「中華民國」(Republic of China)的意義,更不用論,對於那套法理中國的脈絡更是全然無知,直到近幾年來才懂。所以,我的先生還是我思想上的啟發者、分享者與挑戰者。

      在美國生活的這十幾年裡,我慢慢地重新建構自己,而且,至今仍不斷地在修正與學習中。我逐漸體認到,知道台灣的歷史文化是一個台灣公民的基本,然而,要養成國族意識與共識,則必須擁有一些重要的價值觀念來為台灣的文明奠定基礎。如:尊重個人的獨特性、明辨是非、重視公平正義、接受觀念挑戰、追求美與創意的生活等等。所以,我們台灣人要追求的,不該只是獨立建國,而是一個真正有文明內涵的獨立國家,這樣的國家才能傲然堅強。因此,這不是獨立建國後才要做的事,是現在,就在現在,要讓這些價值成為生活的態度,逐漸成為社會文化。而在這樣的社會文化之下,更多台灣人將能夠理解台灣之所以必須獨立建國的理由,並變得自信堅定而勇敢。我就是在美國拾起了這些構成文明的要素,努力學習和實行,因而了解獨立建國是必要,但建立有文明內涵的獨立國家更為重要。


(圖/pinterest)

      我常會說:「我的綠是色盤上沒有的綠。」綠,代表我想要台灣獨立建國的想望。色盤上沒有的綠,則傳達我珍視個人獨特性之價值的想法(全世界只有一個特別的你和我),這是專制獨裁體制和共產黨人最討厭的價值,卻是讓我看見世界得以美麗而文明的因子。因此,「我的綠是色盤上沒有的綠」就是我追求一個尊重個人獨特性的台灣國之情思,亦是溝仔尾的女兒在人文薈萃的紐約之覺醒記述。

 


姓名:蔡嘉凌

花蓮人,東吳大學歷史學系與社會工作學系畢業。曾任友緣基金會之附屬兒童托育中心老師,台北市立婦幼醫院兒童心智科社工。婚後和先生住在紐約,曾任 Reach Out and Read 之在醫療診所候診室陪孩子讀書的志工,因此之緣,成了  AmeriCorps 的社區志工,進入幫助弱勢新移民家庭的 Even Start Program,擔任家訪員。現在是很喜歡寫作的全職家庭主婦。

< 資料來源:綠色逗陣引用網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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