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進黨和1450最大的困境

我個人是沒有那麼樂觀。

台灣近三四十年的政治演變,跟其他國家相比,其實是很平順的-沒有大規模的流血,也沒有因為失敗的激進改革,而讓整個社會陷入極端的困窮、對立或動盪不安的經驗。但正因為太過平順,致使得新一代的台灣人,普遍對於政治改革有一種粉紅泡泡式的完美想像,覺得改革輕而易舉,我來指點江山也不差,但是都要別人幫他們去流汗做事,而且沒有馬上做到一百分就是零分。

但會如此天真,是因為他們根本沒親身經歷過改革失敗的「瞎折騰」。

這也是民進黨和1450最大的困境:人很難脫離實際體驗而學到東西。但是我們又太希望平順過渡、別讓社會上的任何一個人不開心。結果就是養出了很多被保護得很好,吃米不知米價的黃白粉假中立。

我們1450經常注意到黃白粉假中立的邏輯自相矛盾,但是我們自己其實也是陷入一種「慈母多敗兒」的自相矛盾。

黑暗流浪者

 

相信大家身邊應該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在2014到2016年之間還是志同道合一起對抗國民黨的戰友,卻從2018以後在政治立場上逐漸分道揚鑣,甚至現在完全變成假中立或白黃粉的朋友吧?

這是一個令人感嘆卻又不得不接受的現實,在此我以個人這幾年來的觀察,分析這種現象的成因。

馬英九執政時期,經濟不振,薪資凍漲,房價跟物價卻持續高漲。其過度傾中的政策,在掏空台灣財富的同時也破壞了台灣的產業結構,當時的民怨已經瀕臨沸騰,只差一個引爆的契機。

服貿爭議點燃了數年來台灣社會對馬政府累積的怒火,在2014年太陽花運動中形成了強大的公民力量,它包含了許多不同的動機:台灣人面臨中國統戰的恐懼、年輕人對於看不到自身未來的憤怒、社會各界對馬英九政策的不滿、對進步議題的改革訴求,都是這股公民力量的動力來源。服貿協議讓這些本來不一定有交集的利益有了共同的交會點,也是促成2014年和2016年政黨輪替的主因。

2016年民進黨開始執政之後,在短期內推動了許多進步議題的改革,如年金改革、司法改革、轉型正義、勞權改革、同婚合法化等,卻在過程中不斷得罪不同的群體。既得利益者因為權益受損而把民進黨視如寇讎,保守派認為民進黨過於激進,違背傳統價值,進步派則認為民進黨的改革沒有一步到位,在諸如礦業法、居住正義、交通安全等的改革腳步太慢,違背選前的承諾,許多人因此變得討厭甚至憎恨民進黨。即使在民進黨執政的第二個四年,礦業法、居住正義、少子化等民生議題都有陸續改革,這些人仍然選擇視而不見,或是只會酸溜溜地說選舉到了才知道要做事。

除了對民進黨改革不力的不滿之外,這些人也覺得民進黨在執政後變得越來越像國民黨。國民黨搞官商勾結,民進黨也在搞官商勾結;國民黨在鞏固地方勢力,民進黨也在鞏固地方勢力;國民黨圖利財團建商,民進黨也在圖利財團建商。也就是說,他們覺得民進黨在執政後的所作所為,與過去的國民黨沒什麼不同。

然而要這些人去支持國民黨也不可能,這畢竟違反他們反中跟追求新政治的初衷,所以他們紛紛選擇支持表面上看起來很清新的白黃等第三勢力。

這就是讓許多原本在太陽花時期站在同一陣線的朋友之間出現裂痕,最後走上完全不同道路的原因,而且雙方都聲稱自己才是堅持初衷的那一方,是對方變了。

我認為之所以會出現這種歧見,主要是雙方對政治的理解程度的差異所導致,使得原本共同支持民進黨的族群從2018年以後開始逐漸分成兩種人。

第一種人始終認為理想的政治應該要是乾淨的,不能有任何圖利、官商勾結、利益交換的行為,改革都必須說到做到、馬上完成、一步到位,否則就是打假球、騙票。而民進黨在這些事情上顯然都沒有做到,所以他們覺得民進黨已經背叛自己的理念,辜負大家的期待,理所當然應該被痛恨、被教訓。

第二種人雖然也曾經對民進黨執政前幾年的改革很不滿意,但經過了多年的社會歷練之後,這些人對政治的本質有了不同的理解。他們了解到政治就如David Easton所言,是為社會從事價值的權威性分配。社會上本來就充滿著各種利益,而且經常互相衝突,一個好的執政者,要做的並不是為了某些人的利益而不顧一切的犧牲其他人的利益,而是在不過度損害人們的既得利益之下,尋求各方都可以接受的妥協方案。

以居住正義為例,政府若設法讓房價大跌,表面上確實可以讓現在買不起房的人以更便宜的價格買房,然而要為此付出代價的卻是名下有房的人,這勢必導致他們的資產大幅縮水。房價崩盤也會衝擊相關產業甚至金融體系,對台灣的經濟產生傷筋動骨的負面影響。因此政府不可能為了少數買不起房的人,去實施這種會讓大部分人利益嚴重受損的政策。

再以捷運為例,大家都知道捷運沿線的房價未來勢必看漲,也因此捷運路線的爭取,就成為地方勢力角逐的焦點。這是零和賽局,畢竟爭取到路線,就意味著該地區的經濟發展跟源源不絕的潛在商機;反之,沒爭取到的話,該地區就只能維持現狀,再等待其他建設題材來刺激當地的發展。

對於如何爭取有限的資源,以及如何妥善進行資源分配,或是如何推動改革,而不至於引起政策犧牲者的強烈反彈,都需要高明的政治手腕。

事實上,這個道理不只是居住正義跟捷運建設,在任何政策上都適用,而且越是激烈的改革,利益關係就越複雜,需要的政治手腕就越高明。

也就是說,政治需要溝通協調,需要協商妥協,這些都是好的執政者不可或缺的能力。若無法做到這些,改革將會寸步難行,阻力太大的話,甚至會什麼政策都推不動。這也是改革不可能一步到位,也需要很多時間推動的原因。

而溝通協調的過程,又牽涉到政治的另一個層面:利益交換。

我們都知道拿人手短這個道理,受別人的幫助,就欠他一個人情,將來勢必要還,才是講道義的人。在政治上也是一樣,一個政黨不可能自給自足,勢必需要依靠金主,才能維持日常運作及投入選舉。金主當然不可能無條件資助,肯定是有所求。而對政黨來說,受到金主的資助,就是欠金主人情,政黨靠著金主的幫助打選戰,勝選之後勢必要還人情債,推動一些金主想要的政策。這也是為什麼政黨在執政後推動的許多政策會偏向財團的利益,說穿了就是拿人手短,必須顧及人情義理。

但政黨能不向金主妥協嗎?如果受到金主的資助,執政後卻不講道義的違背了他們的利益,下次還有可能拿到金主的錢嗎?若金主收回原本的資助,他會去資助誰?這豈不是一種資助政敵的行為嗎?沒有了金主的幫助,下次還選得上嗎?

同樣的道理,一個政黨要鞏固選區,勢必要與地方勢力結盟,才有得到組織動員的機會。沒有地方勢力的幫助,或是地方勢力投靠其他政黨,都是在降低自己勝選的機率。拿不到執政權,再有理想抱負都無法施展。

所以說穿了,任何執政黨都不可能違背財團跟地方勢力的利益,他們頂多能夠透過溝通協調,讓大家各退一步,盡可能推出不違反財團和地方勢力的利益卻能實現公共利益的政策,讓社會持續進步,這就是手腕。

正是由於上述的原因,才造成了所謂的民進黨執政後看起來越來越像國民黨,總是在官商勾結、圖利財團建商、喬利益的現象,殊不知這些很有可能是執政者為了推動改革的必要之惡。沒有以照顧這些權貴跟地方勢力的利益作為交換條件,根本無法爭取到他們的支持或至少不反對,別說是改革了,甚至連勝選都很難。

這種情況不會只有國民黨跟民進黨才有,即使是民眾黨、時代力量,也不可避免會走上同樣的道路,政治是很現實的權力遊戲。

金主們當然不會只壓寶在單一政黨上,他們會資助所有可能執政的政黨,以確保即使政黨輪替也不會影響到他們的利益。這些在政治獻金的公開資訊中都可以很明顯地看得出來。

第二種人所看到的這些事情,第一種人都看不到,他們仍然停留在新政治就是應該完全乾淨、容不下一點灰塵的階段,持續對新政治抱持著憧憬,覺得自己才是那個沒有違背初衷的人,因此對藍綠兩黨的舊政治感到厭惡,對所謂藍綠一樣爛的論述深信不疑。

也就是說,第一種人由於對政治的認知錯誤,懷著脫離現實的幻想,而對民進黨提出不切實際的要求。當民進黨礙於現實而無法符合他們的期待時,他們就會覺得民進黨違背承諾,偏離初衷,跟國民黨一樣爛。

這種認知差異,使得兩種人在對政治的理解程度上拉開了決定性的差距。第一種人變成了停留在只看到表面層次的白黃跟假中立,第二種人則因為認清現實而轉變為更務實的深度政治觀察者,而第二種人往往成為第一種人口中的綠營側翼、1450。

事實上,白黃跟假中立對政治認識不足,明顯表現在他們的各種言行上,過度理想化使得他們充滿著各種違反社會常識的幻想跟邏輯矛盾的主張。比方說,他們覺得只有自己關心的議題才是最重要的,別人關心的議題都必須先禮讓他,沒有馬上討論他們想要的議題就是騙票,對於政府跟國會的人力與時間有限,只能依序處理各項議題這點,他們無法體諒。改革沒有一步到位就是打假球,推動改革必須顧慮多少人的利益,都不在他們的考慮之內。政府應該要讓他們能夠低價買得起精華區的房子,至於別人的資產會不會因此縮水,不關他們的事。自己住的地方必須要有捷運經過,其他地區卻不能把農地變成建地來蓋捷運促進發展,鄉下就該有鄉下的樣子。

更重要的是,討厭民進黨已經變成他們的一種根深蒂固的意識形態,使得他們在不知不覺中蒙蔽了雙眼,對新政治所展現的各種舊政治傾向視而不見。柯文哲早已公開跟地方勢力及財團權貴全面結盟,吃相甚至比民進黨更難看,黃國昌跟時代力量也對此完全不予批評,白黃跟假中立卻可以當作沒看到這一切,然後繼續罵民進黨。

第二種人就明顯成熟許多,他們認清了政治現實,知道改革必須漸進而不能過於激烈,從而放下沒有做到一百分就是零分的評分標準,不再要求民進黨必須完成不可能的任務。而且他們在抗中保台的核心價值上始終如一,為此願意以大局為重,接受民進黨的不完美,反對嚴重親中的國民黨,以及打著新政治旗號,卻幹著比舊政治更骯髒勾當的白黃兩黨。

這種因政治的理解程度所導致的歧見基本難解,如果我們試圖向白黃跟假中立講道理,他們往往只會覺得我們在對他們傳教,在找理由替民進黨跟政府護航,綠能你不能;他們是不是沒有言論自由,連監督政府都不行。

所以我認為最好的方法,不是試圖去說服已經難以改變觀念的第一種人,而是盡可能幫助更多還不是第一種人的人變成第二種人,特別是那些剛接觸政治的人。畢竟他們沒有經過對民進黨由期待轉為憎恨的過程,不會有先入為主的偏見。只要第二種人越多,公共事務討論風氣就會更健康,台灣的民主也會更成熟。

 

補充一下,除了我上一篇文章提到的兩種人之外,其實還有第三種人:哪裡有利益就往哪裡去的撈仔和看到情況不對就轉換陣營的牆頭草。

我認為這種人只是一群投機份子,根本不能算是朋友或戰友,完全沒有討論價值。遇到這種人就是趕快認清他們,斷絕往來就對了!

< 資料來源:蕪菁雜誌引用網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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