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文化臨界點

昨天在談論日本問題時，有個臺灣人在我版面下留言道：“如果我懂日文，就去日本找機會啦”。我們很多人其實並不是先會日語才來日本的，先懂日語再來日本的人不是沒有，我認識的人裏面就有，但真的是鳳毛麟角。

對我們這代開放國門之後第一批出國來日本的中國人來說，如果懂日語了才來日本的話，毫無疑問當然開頭會少吃很多的苦，但那幾乎是奢望，因為我們中國人的出國遠不如臺灣人那麽容易，所謂不容易，還不僅僅是當時中日之間經濟上巨大差距的原因，還有政治上的悲壯感。

所謂悲壯感，可以用日語的“地政學”來描述，就是從地理上對那塊土地或多或少是有割舍不了的感情的，但是在政治上已經厭惡透了，很多人千方百計的想離開。

反過來說，正因為不易，這讓很多人，包括我自己在內，一旦獲得出國有可能會改變命運機會時，才會加倍努力，加倍付出，並且才會珍惜努力付出後積累的源源不斷的獲得。這一點日本真的是你付出多少就能有回報的社會，政府也好個人也罷，都不會侵吞你的成果，不會處處幹涉你的隱私，也不會無視你的努力，無論是勞動的報酬反饋，還是做人的信譽。

日本雖然也跟其他國家那樣註重一個人努力的成果，但是同時也非常註重你努力的過程。而這個後者在我的祖國幾乎是不存在的，中華文化幾千年就是“成者為王，敗者為寇”，你努力的結果不出來，沒有人會對你努力的過程給予好評的。

所以，即使我年輕時在日本的奮鬥充滿著各種滄桑波瀾壯闊，但我還是喜歡日本的生活方式，充實，開放，自由，有成就感。然後到了今天，反而覺得返璞歸真，安逸平穩，而且也很好賺錢。

也許有人覺得我是不是說過頭了？沒有。我來日本半年左右就因為太努力了，導致胃出血被急救到醫院住了一個月，後來在日本獨立開公司時又因為過度勞累舊病復發，再次被救護車送進醫院，醫生診斷告知起碼住院一個月，但是公司剛起步，千頭萬緒，我怎麽能躺平?住了一星期就硬是給主治醫生立下保證書才讓我出院在家靜養治療，保證的內容是一天工作不超過4小時。

我很少跟其他來日本打工賺錢的外國人那樣，與日本的公司去爭待遇，爭加班費，爭什麽各種津貼之類的，不是我很超脫，而是我厭倦了中國社會太多的人際糾紛，人們把精力都消耗在了與人鬥的上面。

所以到了日本為了避免為雞毛小事與公司發生矛盾雙方都不高興，所以我在日本的職場生涯經歷過的6家公司，都是一直采用年薪制的一口價，我覺得我有能力所以我就是這個價，你覺得值我們就簽約，覺得不值我就走人。

所以我退休後有不少現役時代工作上交往合作過的公司，商社，甚至客戶都會找我，這就是在日本社會長期努力下才建立的個人口碑和信譽，所以會你不用去找工作，工作都會來找你。

記得還是199X年時，Intel公司專程從美國來了兩個研發部的部長，在東京新宿的希爾頓飯店開研討會，作為日企的科研人員我也應邀參加了，與會者除了大部分是著名公司的日本人，也有少數外國人，外國人除了一眼可辯的歐美外資企業的，就是幾個印度人。

在與Intel公司主辦方交換名片時，對方是一張亞洲臉，結果他接過我的名片（當時我還是用中國原名）時對我說，你是今天會場唯一的一個中國人。因為我的中文名字很中國，很有文革色彩（所以我一直不喜歡）。這個Intel的部長是美籍臺灣人。

當時我所在的日本工業自動化業界也尚未進入AI階段，最多只能說是機械自動化和電子自動化，那時說到電腦，大部分日本人也無非是在PC-9800上用一太郎做個文檔或Lotus123做個表計算，打印點什麽東西，連Window都未問世，英特網都未普及，更何談什麽智慧手機了。

但那時我已經在做AI，也算是AI技術在工業程控方面的黎明期。結果我跟那個美籍臺灣人直接用中文交談了起來，他問我是不是公家派來日的，我說不是，我是完全自由的個人，來日本沒有用一分父母的錢，更別說用中共的資金了。

所以在日本大半輩子，是我當初來日自己都未曾預想到的，更沒想過日本居然能留住了我一輩子，因為人總是往高處走的，很多人歐美國家設為終極目的地，把日本當成暫居的跳板，但是我卻發現越往日日本的高處走，不知不覺中你能看到的風景就越是不同。

這讓我想起2000年初，當時我真的是很中國式的憤青，忙碌的工作之余，我幾乎每晚會在一個日本BBS上大戰一批日本的極右派，印象最深的是其中有一個日本人倒是很溫和的，常常出來在爭吵不斷時潑點溫水打打圓場。

我記得他曾經對我說過一句話：“X桑，雖然你批評日本不好的地方多多，我們日本人也沒覺得那些是日本的好現象，世界上連美國了都有很多缺點的，但是你已經在日本10多年了，再過幾年可能你就回不去中國了，因為文化有一個臨界點，當你超越了那個臨界點，你就再回不去了。

不幸的是，這句話被他言中了，只不過回去聽起來是一種無奈，而我不是回不去，更精準的說，是不回去，因為回去對我來說。是每每離開日本之後想回家的是回日本。現在想來，他是一個智者，雖然我當時對他的話不那麽當回事。

9月18日寫這些，一定會觸動反日又玻璃心的大部分中國人的G點，但是我還是不會介意把他們的G點戳的血流一地。

東京博士 2023年9月18日

（照片為本人攝於2013年9月20日，埼玉縣日高市日本最大規模500萬株曼珠沙華群生地・巾著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