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明敏教授過世了，享年幾乎百歲。 近一個世紀的人生，彭教授活得非常精彩。誠如他的回憶錄，書名「自由的滋味」，不僅是他追求一位知識份子之獨立人格的自由滋味，亦且是，台灣人追求自主意識的自由滋味。 我開始知道彭明敏的大名，來自兩條線索。 其一，當然是身為一個對政治感興趣的青年，透過一些在壓抑，保守，威權的氛圍下，透露出來的所謂「禁書」，黨外雜誌，以及，坊間傳聞等等，所知道的「彭明敏傳奇」。 其二，彭教授當年的⟨台灣人民自救運動宣言⟩，是三人組合的成果，另外兩位謝聰敏、魏廷朝，彭曾擔任台大政治系主任，謝是台大政治系畢業，而魏也出身台大法學院，他的弟弟魏廷獻，是我小學高年級的數學老師，我最早所能體會的「白色恐怖」或「政治犯家族」，就是從我數學老師的家族開始的。 彭明敏是日治時期到國民黨來台灣，這個國家認同符號劇烈轉變階段，一個優秀台灣年輕人的代表。 他深受胡適的欣賞，薩孟武的讚嘆，也是當年台大校長錢思亮很照顧的年輕學者。 他學成歸國後，備受國民黨青睞，他若默默接受體制的安排，絕對是最早的一批「吹台青」。 然而，他終究是知識份子，對威權體制，對蔣介石的獨裁，有著先天的反抗性格。 尤其重要的，是他熟悉國際公法，代表政府出席聯合國會議，很清楚，當時蔣介石政府對內宣傳的「反共大陸」「代表中國」，在國際上完全行不通，因而，有了「台灣人自救運動」的念頭，希望很務實的推動「一個中國，一個台灣」的現實，要把國家主力，不浪費於空洞的反攻大陸，維持龐大的軍費，而是致力建設台灣經濟，實踐民主政治。 現在回顧起來，彭明敏的「台灣人民自救運動宣言」，跟雷震的《自由中國》雜誌推動的民主運動，基本上是合拍的，差別只在，雷震當時是在「自由中國的招牌下」，而彭明敏三人則根本標舉了「台灣人民」！ 可想而知，當雷震的動作，激怒了蔣介石，導致雜誌被禁，雷震入獄；彭明敏的揭露現實，標舉台灣，又怎可能不被關，不被撲滅呢？ 但誠如當年殷海光為《自由中國》撰寫的社論所說的，民主是一股趨勢，一股浪潮，「黃河九曲，終必東流」，強人能阻擋一時，豈能阻擋一世呢！ 又好比雷震下獄後，胡適提了南宋詩人楊萬里的詩送他獄中做壽：「萬山不許一溪奔，攔得溪聲日夜喧，待得前頭山腳盡，堂堂溪水出前村。」誰能真正阻擋歷史的洪流，人性渴望自由解放的意志呢？ 提到胡適與彭明敏的關係，在《自由的滋味》裡，彭明敏說過，他在加拿大能完成碩士學位，靠的是「不具名的善心人士」對他的暗中資助，直到胡適過世，錢思亮才告訴他，「那人」是胡適！ 人性的善良，沒有族群之別的。 對人才的欣賞，提攜，是跨越族群界別的。 唯有政治的偏狹，意識形態的操弄，才會把族群搞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陰暗。 當年彭明敏等人在⟨自救宣言⟩裡的主張，很多都成為現在台灣民主化的常識了：然而，在1960年代，那卻是要用「生命的風險」去主張的，這就是彭明敏他們三位了不起的時代先驅者角色！ 而，一個國家，不是靠種族，語言，文化的單一性，而是靠「命運共同體的連結」，這豪語，尤其是現在我們台灣兩千三百萬人的目標了！ 偉哉斯言，偉哉彭明敏，謝謝您，走完有意義的台灣人的一生！ PS.說起來，我跟彭教授也不能說沒有淵源，當年我大舅許信良要爭取96年民進黨總統提名時，黨內初選的對手就是彭明敏，我當時免不了要幫自己舅舅忙，所以讀了一堆彭教授的著作與資料，往事歷歷，並不如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