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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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很多臉友知道去年10月31日,我結束了在日本公司大半生的正社員生涯,成為一名悠閑的自由職業者,這種生活轉眼已經超過了半年,覺得有必要來談談自己在日本的前後兩種不同生活的感受。

今天的文章有點長,但是營養價值高,希望有職場體驗和煩惱的人能慢慢看完有所領悟,雖然講的是我在日本的人生經驗,但應該也有很大部分適合其他國家的職場思考。

在日本30多年的職場生涯,悲喜苦樂五味雜陳,雖然我的職場生涯最後是從東證一部上市公司定年退休的,但是之前我就職過日本5家大小企業,雖然跳槽次數算是超過日本人平均值的,但是其實我一直是在業界內跳,所以本質上都是每次能在新的職場繼續發揮之前的專長,也因為符合最近日企追求的速戰力大趨勢,所以我在45歲的時候還能進行最後一次成功的跳槽。

雖然我的人生經驗不一定適合在日本的所有工薪層,但應該也是比較有一定參考價值的。我為什麼會在日本跳槽次數這麼多,歸根結底是我的性格乃至不斷適應日本職場的做事風格並想不斷提升自己的欲望所致。

大家都知道日本從昭和經歷了平成,又到了現在的令和,我算是在日本經歷了三個朝代的人。日企的文化變了不少,比如終身雇傭制的企業越來越少,日本的非正規雇傭人員大量增加,日本人傳統的對企業的忠誠文化差不多已經所剩無幾。

但是日本社會傳統習俗中的講究集體主義,企業內講究團隊合作依然沒有什麽大變,這個我完全理解,也盡可能配合,但不是無條件的。比如為了情面陪同加班這種事(日語叫做義理殘業)我是絕對不予配合的。

所謂大丈夫能屈能伸,我有能屈之處,當然也會有只伸不屈之時,否則就是一拍兩散,不是老板炒我魷魚,就是我炒老板魷魚,畢竟年輕時我也是做過老板,也是有脾氣的人。

跳槽次數多,當然也是有我依仗自己長處的部分。日本跳槽通常薪水待遇會有漲有跌,這30多年來,日本企業總的來說要按照論資排輩的漲薪是很慢的,所以成功的跳槽就是相對大幅度獲得漲薪的機會,那樣才是成功的跳槽,我的跳槽大致是屬於這種。

當然前提是跳槽的準備活動中,要能找到雙方條件能談得攏的基礎。作為技術者,賣點當然是自己的技術專長,否則跳槽單純適應新職場,就是一個很大的風險和需要付出很大能量的事,更別說還涉及新的通勤路徑帶來的自己住居的遷移和日本特有的企業退職金的清零。

日本人做事以認真嚴謹著稱於世,職場文化更是有很多我非常不齒的頑固不化部分,所以除了像我這樣比較能一直不失去自我,或者說比較任性的家夥,通常年輕的外國人我真的一直不是很主張來日本生活求職。

因為日本企業環境不同於歐美那樣註重個人實力,日本企業有“出る杭が打たれる(出頭的木樁會被打)”的文化,大多數外國人是不具有我這樣千錘百煉駕馭日企與個人平衡能力的,只會覺得壓抑和憋屈伴隨自己的職場生涯,那又何苦呢。

我能45歲還跳槽進入日本的大公司,得益於之前我已經在日本中小企業內奮鬥了近20年的社會閱歷和豐富經驗。日本中小企業大都講究少數精銳制,否則無法降低成本在社會上與生存和競爭,因此先經歷過中小企業的歷練之後,再入大企業,會有一種遊刃有余的感覺,無論是在工作業務的掌控上,還是在對應各種復雜的人際關系方面。

日本職場最大的令人感到精神壓力的原因,日本人都認為是人際關系,你的上司和周圍同事是不是日常可以很不錯地相處,直接決定了你幾乎要度過一生的職場幸福程度,而這其實也取決於你自己是如何與人相處的性格問題。我在日本職場由於前20年經常獨擋一面活躍在日本制造業第一線,與很多客戶直接打交道,所以也建立了自己的業界關系網和信譽度,這是在日本社會生存極為重要的無形財產。

記得有句俗話大意是這麽說的,年輕時重要的是積累經驗,中年開始才是積累財富。我覺得大致上是正確的,因為年輕時積累的經驗到了中年以後就是自己的資本,有了這個資本,才可以帶來很多財富,比如我從現役退下來之後,現在能成為一名自由職業者。

成為自由職業者後,我今年的預估年收入大致與現役時代相差無幾,但是人卻完全自由了,與日本的協作公司簽約的內容是業務委托,因為客戶是我的,但我個人形態無法直接與日本客戶大公司進行交易,必須通過一家有信用度的法人,所以我跟一家協作公司簽約業務委托,就是按委托的項目計費,平時工作基本上是在家里,交貨時或需要去客戶現場調試設備才會親自出動1,2次,所以基本上時間是自己自由支配的。

收入並未減少,但是我的實際工作時間卻大幅度下降,根據我這半年的工作時間管理結果看,一共是工作了85小時,平均每月工作8.5小時,也就是平均每周工作僅2小時左右。然後我承接的工作中的一部分還給我合作過的朋友做(也是在日本的個人自由職業者)。

也就是說我有我自己的小小產業鏈,工作時間這麼少,余下的都是自己可支配的自由時間,所以我現在外出旅遊都是平日,休息日我反而不出門,因為我是個很不喜歡耗時去爭道路爭擁擠堵車,去做低效率的事。

成為自由職業者後能持續接項目繼續工作,當然是得益於我年輕時在日本一直努力工作中建立的業界內的協作公司和客戶公司關系網,還有建立的口碑和成績,能使別人在新的技術問題困擾中想起我這麼個人,想試試找我能否有方案可以解決。

有家日本著名的大企業在評估了好多家公司都不理想時,通過商社找到我,結果我幫他們解決了采用了我方案設計的AI設備,不到半年,這家客戶又介紹了它的同業客戶給我做了另一套AI設備,現在我又接了第三套內容不同的新訂單,預計今秋交貨。

那麼為什麼我現在工作時間這麼少,收入卻依然能維持現已時代水準呢?這才是我要說的重點,那就是日本企業內(其實其他國家的企業也存在類似問題,只是日本比較嚴重)存在著很多導致生產效率很低的因素,前面提到的義理加班現象就是,事實上我是一個從不加班主義者,我在最後一家公司幹到去年退休時,記憶中幾乎是從未加班過。

日本公司里的浪費驚人,不僅是金錢的浪費,還有時間的浪費,人才的浪费,OCED先進國家中,日本的生產性是最低的,尤其是大公司內。

企業從早上開始,要集中在一起站立開會,小頭目講聯系事項,然後每個人講自己今天準備做什麼,最後是大家一起喊安全口號,這個叫朝禮。然後是各種會議,電話對應,郵件處理,制作資料,申請上司蓋章等事務。

到了課長以上的管理職每天就像雜務工,像我這樣的專業技術的掛名管理職其實是非常痛苦的,所以我有很多時間幾乎都不坐在辦公室自己座位上,而是在實驗室鉆研技術,只有技術是屬於自己的。

那么,企業內的人際關系不舒服究竟是如何產生的呢?有人的地方自然會產生攀比,而且企業內的攀比更多是沈默的心理上的感受,又是涉及個人利益的,於是就產生了不平等的不滿不服,比如同期入社的人升遷了,不僅薪水高於自己,說話也高高在上了,反過來自己升遷了也會招來別人的羨慕妒忌恨。

我自己就有過好幾個例子,比如我跳槽的中途進入的一家公司是直接負責公司內一個部門的部長級待遇,部門內不僅有年輕人,也有我的同齡人,甚至比我年長的人,這些人從學校畢業就一直在這家公司。

對我這樣半路殺出的程咬金上司,而且又是外國人,當然會有人內心不服,內心有不服就會流露出來,就會引起小矛盾,我是非常不願意在人際關系上消耗內功的人,直接找老板反映情況,讓老板去解決。

再比如,我45歲時最後跳槽進入的大公司也是享受部長級待遇,那種公司裏從踏上社會就一直在這一家公司的人比率極高,同齡人都20多年來多年的媳婦快熬成婆了,憑什麽你一個中途采用的人待遇比他們還高?這種不平心態當然很容易理解。事實上我幹了15年一直到退休,公司都幾乎沒有再升遷我,等於是入社當時高於周圍已經一步到位,再升你別人就更有不平等感了。

日本的公司尤其是依然重視年功序列制的大公司極為註重平均,所以讓我原地踏步不再升遷,其實是在縮小那些原本就在此幹了一輩子的人與我的差距,但這卻徒增了我的不滿,我會想憑什麽讓我跟那些平庸之輩平均?我的個性本來就不喜歡平均主義,要平均主義我不用出國也活得也不比同齡人差。

所以,自由職業者的話,所有這些導致人際關系的煩惱因素都不存在了,人生也變得簡單輕松,不用在公司內向不懂的人耐心解釋自己的工作內容,重復的去指導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辭職不幹又換了新人的下屬,也不用為了一個非專業的上司去加班耗時寫內部業務資料讓上司能向他的上司匯報,甚至還要寫為了說明資料內容的資料,真的像夏天枝頭沒完沒了叫個不停的知了。

成為自由自在的自由職業者後,我在家工作了,沒有了朝禮,沒有上司同事內部無休止的聯系報告商談,也沒有了層層橡皮圖章的旅行。接了項目我自己設計自己制作,做完了寫個給客戶的系統使用說明書,再發個項目金額單給商社要款,下個月錢就進賬就完事了,完全沒有雜七雜八的事。

這讓我想起了我剛到日本時只是一名普通的電腦軟體工程師,然後當時的公司為了培養我,介紹我去一家東京都內的小公司修行了半年。說是小公司,其實只有一個人光桿司令,此人簡直是超人(日本高水平的人真的是高),我拜他為師不僅從零開始學習攝像技術,還學習邏輯電路的編程(雖然我大學裏學過邏輯電路)。

這個日本人算是團塊世代的人,畢業於東京電氣通訊大學後就職於索尼公司,專門設計索尼的工業用攝像頭,那是CCD的時代。結果他在索尼幹了沒多久,就因為上班的活幹完太無聊,便溜出去打彈子房去了,最後不堪忍受公司組織體系的約束,辭掉了索尼自己搞單幹。

有本事的人就是令人羨慕可以任性,他能一個人設計M68000系列的工業計算機母板,當時我邊學邊做為公司開發了采用M68020的工業實時圖像檢測機,從此奠定了我後來大半生為之奮鬥站穩腳跟的業界。

這就是自由!

不過要在日本如此自由,不是任何工薪層都能做到的,因為這個自由,是我現役時代工作了30多年的所有積累與回報,但是能離開非效率的公司這種充滿浪費他人時間又非效率的組織體系,現在真的想說萬歲,萬歲,萬萬歲!因為自由比金錢更值得追求。

東京博士 2023年5月23日

 

< 資料來源:東京 博士引用網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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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東京 博士

東京 博士
在日工作35年的上海人 去年成為自由業工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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