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水長流比夜長夢多好

1990年3月學運的某一天夜裏,我和許多師生一樣,睡在大家俗稱的中正廟廣場上。

那時,我是東吳大學德文系的系主任,第二天一早的課準備臨時請假。

七點不到,有人把我叫醒,我睜開眼,竟然是我太太抱著才満一歲的女兒站在我跟前。我仰頭,半眯著眼,一時愣在那。

老婆:「你要罷課?」

我:「沒有啊!」

她:「那八點十分的課,你不上了?」

我:「我待會讓助教去跟同學説調課。」

她:「理由呢?大家都知道你在廣場。」

我:「。。。」

她:「你要在外面講你的話,就不能

讓人家在學校講你的話。」

我:「。。。」。

她:「走吧!好嗎?現在回家吃個燒餅油條,去上課剛好。要回來,等下了課再回來。細水長流比夜長夢多好。」

我點點頭站了起來,一手抱過還在睡的孩子,一手牽著老婆,三個人在廣場外攔了輛計程車回外雙溪的東吳教授宿。路經士林,還買了燒餅油條和豆漿。

那場野百合學運裏,是我第一次站在近萬個學生、老師面前演講。

我記得,一開場,我就説:「我留德拿到博士回來教書已經三年了。這中間,有人升了副教授,有人升了教授,只有我,生了一個小孩。」

全場哄然。包括我在裏面,我們都感受到,無論多麼有正當性的抗議,都要保留一點讓自己也能喘口氣的空間。這樣,我們就不會陷於謾罵的泥淖裏。至今,我一直盡力保持這個信念。

我岳父蘇北人,岳母出身關外張家口。所以我太太的台語是出社會才開始學的。道地一點的台語,她就聼得很吃力。而我媽媽只會講台語,因此,我老婆聽不懂的,通常就帶著微笑以「是,著(台語的「對」,發音如『趙」』」回應。

大女兒出生幾年後,我媽媽其實等著要抱孫子。但是我和老婆並不急。

有個周末,我和老婆照例帶著孩子回基隆看媽媽。

那天,天氣溼冷,老婆又有點感冒,臉色就顯得蒼白,穿得又有點多,看起來就是有些疲累的樣子。結果,我媽媽和她說了幾句話後就直接問説:「阿你是嗯是有身啊?」

須知這「有身」已屬進階台語,我老婆只聽得懂「大腹肚」的層級。她猜想,婆婆就是在關心她是否身體微恙。於是,老婆就很自然地點點頭説:「是啊!」

沒想到,我媽媽一聽,立刻喜形於色地抓著她雙手,説:「噢,是什麼時準知的?阿就愛ge 休睏,不通甚tiam (太操勞之意)。」

瞬間,老婆知道誤會大了,就趕快解釋。媽媽臉色頓時暗了下來,我伸手把燈打開也沒用。

再幾年,二女兒出生,我媽媽高興得不得了,再沒提抱孫子的事了。

老婆台語不行,思想卻很台。有一次,我氣憤不過,幾乎是漲紅著臉脫口說出「為什麼外省族群都只投國民黨。」

她靜靜地看著我説:「你以為光靠這麼點外省人,國民黨就能撐到現在?」我臉色頓時暗了下來,這回,連燈都懶得開了。

回想起來,從1988年婚後,我和岳父母「政治層面」的關係,從緊張到解涷,老婆一度夾在中間,十分痛苦。

經過將近三十年的轉折,2016年,小英二度參選總統,岳母繼續投給她。這一次,資深老國民黨員、已近百歲的岳父也改投給了小英。

開放後,岳父回過幾次蘇北老家,修了祖墳。幾年前,他仙逝後,就葬在台灣。

岳父蘇北,家父廣東,也埋骨台灣。日久他鄕成故鄕,正是這樣的寫照。

在中共屢屢作勢一副非要吞下台灣的情況下,台灣昨天宣布了將義務役的役期從四個月恢復回一年。

家父是開過店的大廚,我岳父是抗日剿過匪的上校退伍軍人。我相信,中共要真膽敢犯台,而他們兩位若還在世,一定會是:一個舉起菜刀,一個抓起步槍,聯手捍衛這塊他們終結逃難,寄託一身,然後開枝散葉的福地。

而我和我太太,絕對隨侍在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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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謝志偉

謝志偉
東吳大學德文系教授,現任台灣駐德國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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