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政治思想家之死

尖尾今天要寫一個似乎與職務無關的主題,就是「再次」緬懷五世紀前英國的名相湯瑪仕.摩爾(Thomas More),因為1535年的今天是摩爾的忌日,他被英王亨利八世(Henry VIII)以「叛國罪」處斬,結束短短57年的生命。所以說「再次」,因為尖尾一年半前出版的那本政論集《老綠男 有意見》(2017.12),在「自序:此時無聲勝有聲?」中,一開始就介紹了摩爾最出名的著作《烏托邦》(Utopia, 1516)。我這樣寫:
書中有種種前衛想法,除了被馬克斯照單全收的「財產共有」之外,更具體的政策諸如六小時工時、基層鄰里組織、民代選舉、性別平權、婚前體檢、引進外勞、禁止私宰、死罪替代役、合法安樂死等等,赫然在目;500年前的主張,許多已被普遍採用、也有些直到現代仍在爭議中。正由於提出的都是超越時代的觀點,摩爾乾脆托詞「虛無之國」。但這不是我的重點。
我的重點是什麽?我的重點是:
這本書是由I、II兩卷合成的,而有關烏托邦體制的敘述,全都在第 II 卷;至於篇幅也佔一半的第 I 卷,除了一兩句帶到烏托邦,只是留個伏筆,其餘都是摩爾假借一種「對話錄」的希臘哲學論述型式,在討論一個與烏托邦幾乎沒有關聯的副主題: 「一個賢臣應不應該對君王直言進諫?」他藉著烏托邦故事主角「妄言者」(Hythloday)之口一再指出,臣子對君王的諍言如果不是「狗吠火車」、就是「言多必失」,講的再有道理,也難敵包圍在統治者身邊的佞臣,不但不會被採納、而且還會遭嫉,不但沒有造福社稷、反而為自己惹來無妄之災。
 
做為一個得過且過的官僚,對摩爾的無力與無奈或許很難體會,但做為一個忠心耿耿的臣子,對他有志難伸的困境一定會感同身受;歷史最大的諷刺是,摩爾對忠臣的預言果真應驗在自己身上。之前他擔任眾議院的議長時,亨利八世雖然拔擢他擔任「國王顧問」,又晉陞為宰相,但從頭到尾對他那本書不聞不問、擺明了一點興趣都沒有。更要命的是,後來兩人之間還發生了無法挽救的衝突:1533年亨利八世想要廢舊后、封新后,這抵觸了羅馬教皇的詔令,摩爾做為一個保守的衛道者無法認同,也與改革派的馬丁路德(Martin Luther)與克倫威爾(Thomas Cromwell)等人意見相左,獨排眾議招致國王的不滿與對付;亨利八世先找人誣告他收賄,繼而脅迫一位修女作偽証,說摩爾私下也說國王廢后再娶是自取滅亡,好在這些都因缺乏具體証據得以澄清,但事情未了。到次年,摩爾又被要求簽署一份國會頒布的「王位繼承誓言」,不僅要承認新后的合法地位與太子的繼位權,而且必須承認國王的威權超越羅馬教皇,也就是認同亨利八世是英國國教的最高教父。這次摩爾在刼難逃,他無法違背自己的基本信念,毅然加以拒絕,於是被依「叛國罪」關進「倫敦塔」大牢;在牢中,當時權傾一時的克倫威爾還數度去探視,並勸他不要堅持,都被他拒絕。
 
在1535年的7月1日,摩爾接受正式審判;擔任審判者的除了繼任他的新首相之外,還有新皇后的父親、叔父和哥哥三人,(沒錯,英國當時的陪審員顯然不是用抽籤選出的一般平民,而是御用陪審員,糟塌了一個好制度;可別讓我們的司法院知道這段歷史,家母生前就常說:「小孩學好不容易、學壞快得很。」)經過短短的15分鐘,摩爾就被判有罪,5天後就執行;原本一介平民應該處以絞刑加上五馬分屍,不過亨利八世改依貴族身分恩准他斬首示眾,依規定首級要插在「倫敦橋」的長柱上一個月,家屬才能取回。尖尾曾在一本《日子之書》(The Book of Days, 1979)讀到一則坊間傳言:
摩爾的養女瑪格麗特(Margaret Clement)有一日搭小船穿過倫敦橋下,一抬頭看到其父的頭顱,想起以前父女相處時,摩爾曾把頭靠在她的腿上,不禁悲從衷來,祈求上帝再讓她體驗一次;說時遲那時快,摩爾頭顱真的從天而降,掉在她腿上。
不管這個傳說是真是假,文獻指出摩爾的首級最後被安葬於養女的家庭墓園,而屍體則被埋在倫敦塔附近一處教堂墓地裡,只是沒有墓碑。
 
尖尾誤入歧途、踏進政界三十年,應該可以算個政治人了,自己覺得和摩爾的境遇有些相像:一方面有些苦心懿旨的建言,當權者置若罔聞、棄如敝屣,另一方面對當權者隨心所欲頒下的「聖旨」,進諫無效、又無以挑戰。最後好像只有步上摩爾的後塵,平白犧牲了後半輩子的安逸,心中建構的理想世界竟似永無實現的一天。縱使今天已經沒有分屍或梟首的酷刑了,但這樣徒勞無功的人生結局又有多大的差別呢?

尖尾想到在台北車站絕食月餘的黃華,面容透露的憔悴,心中愴然。
 
 
< 資料來源:尖尾週記引用網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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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陳師孟

陳師孟
經濟學家,出生於美國馬里蘭州,祖父為蔣介石文膽陳布雷,父母皆為蔣介石同鄉浙江人,1歲後(1949年)隨家人自美遷台。曾任台北市副市長、總統府秘書長、民進黨秘書長。台灣大學經濟系教授退休,2020大選後請辭監察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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